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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展:极度脆弱的五汗

今天到汉口了,年前就想来。但犹豫了一下就错过了,后来晚了一天城就封了。

昨天才得知可以买过路车,所以就买了到重庆的车,在汉口下。

列车员中途过来登记我们的身份信息。听说上有一个人正在低烧,我有点紧张。列车员问我在哪里下,我说汉口。他说,你去那里干什么?我说,去看朋友。这是我昨晚冥思苦想的解释。我担心他不让我下车。结果他说,可以是可以,不过城里面什么都停运了。我说,不要紧。他测了我的体温,35度几。

到达了汉口的时候,听到报站声音我赶紧拉箱子在车厢门口等着。列车员问,你确定下车吗?我点点头。

刚刚下车,就看到几个未接来电,赶紧给父母打电话。母亲问我在哪里,我给她说了。后来她说景查[1]全程跟踪我的情况。挂了电话我心里感到很受辖制。

我出站的时候,有两个全身防护服的医生登记我的信息,问我为什么来,我说看朋友。她们说,什么时候了还看朋友?

整个站内就我一个旅客。出站后,火车站广场给人一种恍如隔世感——空旷到超过人的认知与印象,就像是拍电影的道具片场一样。一个清洁工提着垃圾走过,一个保安在兜兜转转。车站四围的商店全部关门停运。我问保安,这附近有没有住的旅馆?他指着一个酒店说,那是个唯一开门的酒店。

我走过去,果然那个酒店灯亮着,上面的LED屏滚动着“正常营业,江城加油”之类的话。我进去以后,营业员说,我们的酒店已经被政府征用了,不对外开放。我说,不是写着正常营业吗?她赶紧说,那是平时的,不是现在。我想,若是平时的,需要特别加上“正常”二字吗?我就出去了,旁边坐了个人,桌子上摆着一堆各类清洁用品,有点像统一发放的福利品。

出了酒店我继续向前走。公交车站停满了停止运营的公交车,几十辆车整整齐齐地摆着。有一个电动车问我,要搭车吗?我说,去附近的小旅馆有多远?他说,一站多路。我说,那大概就是两公里,我自己走过去好了。他说,十块钱嘛。我说,有点贵。他咧着嘴说,十块钱一丁点呀。我说,算了,我走过去。他就不高兴地拐头走了。

再过了五十米,又有人说可以提供住宿。我问,多少钱?他说,三百一晚。我说,三百太贵了,一百差不多。他不答应。他问我从哪里来,我说从上海过来。他说他很熟悉上海,以前跑车就跑过去。他说他跑车,他老婆经营旅馆。我说我再看看吧。有需要给你打电话。我本来要往前走,他给我指路让我右转弯,我想起来第一个人说直走,就没有理他的建议。

再往前走,我经过一家药店,买了一包医用口罩。问收款员,有酒精吗?她说没有。前面那个招呼住宿的人再次追来,问我要住宿吗?我说,三百太贵了。他说,我们的条件很好。我说,不行不行。最后我有点不耐烦了,说,你这个价格是宰客,我接受不了。后来我一百元不让价,他很不满地走了。

我一看手机没有网络了,就继续往前,要么尽快住下来,要么找地方上网看地图。没有想到很快找到了一个烟酒店,门口闪着“住宿”的灯,我问多少钱,她说一百。价格正和我预估地差不多。

那个女的问,你是湖北人吗?我说,不是。她说,湖北人不能住。我想,网上都在呼吁不要歧视五汗[2]人,结果五汗人歧视湖北人。她问我有没有发烧,我说没有。后来上电梯的时候又问我有没有发烧,我说没有。进房子的时候她又问了我一遍。我说没有。她可能是被我心里的紧张传染了,说,后面就是江城区社保局,如果你发烧就赶快送你去医院。我追问,医院在哪里?她说,你不要去,那边人杂得很。我跟她要了一个烧水器,因为外面那个公共水桶会交叉感染。要了一点酒精,给自己外套围巾等物品喷了些。

收拾完东西,我查了地图,附近有一家医院。换了口罩,又带了自制的眼罩,打算去医院看看。顺便找点吃的。

周围的餐馆全部关门了,有一家24小时便利店。我一看,里面包子和便当都没有卖的。走了几百米,有一家百果园水果店开着,价格不菲。有一家黄焖鸡米饭开着,里面没有人。老板说,不能在店里吃,只能打包带走。

我继续走,走到了医院。结果医院已经关门了,只好作罢。附近瞎转转,但我越走越远,越觉得毛骨悚然。所有沿街的店铺都关门了。附近不远处高大的楼宇矗立着。这些建筑物和一排排紧闭的店面对比,产生一种病态感。就像中国的其他城市一样,房地产催生的畸形怪物。

又拐进一个小街,好不容易看到一个店铺亮着灯,走近才看见玻璃门用门插锁着。这条小街一边全部是禁闭的店铺门,另一边只有一家药店开着门。整条街连一个行人都没有。我恍然觉得好像进入了灾区,这是一场我从未见过的灾难。突然这个难度超过了我的预想。我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出去。

我走进那家药店买酒精,但店员说,医院里医生都没有酒精,药店怎么可能有呢?我问,这附近什么时候开店知道吗?她嘟嘟囔囔说,可能等正月十五以后吧。我说,那么快吗?她说,要不大家怎么办?还是要吃饭啊!

她极力给我推销的都是消毒液之类。我说,这个对冠状病毒没有用。她说,可以走社保买。说来说去,她似乎根本不在乎我的需求,只想着销售产品。30元?我摇摇头,走了。

想到这里,看到路上三三两两的私家车奔驰而过,更觉得荒凉。我想,她还想着花社保的钱就可以买不需要的产品,难道这一套腐败的方式吃的亏还不够大吗?

这边的小橘子要八元一斤,真的比上海还贵。我买了一斤。一份饭要十五元,我觉得有点贵,也担心卫生问题,就宁可在零售店买桶装方便面了。我看到另一个人买了七八袋方便面,就跟做贼一样慌张的。

直到回房间,我才觉得这一天有点累了。我的直觉明明是,五汗现在在极其危险之中,不但疫情严重,而且经济也在崩溃的边缘。现在还勉强能过,半年后才是危难的开始。但我说的时候,又觉得没有证据,是不是“造谣”?

后来又把这整个过程记录下来。我想,我的判断没有错误。五汗需要输血——这是我的直观感受。五汗人需要输血。

但现在呢?我看到的现状恰恰相反,一切都在朝民间抽血。不管是上升的物价、超高的管控成本、极不便利的交通等等。

有朋友知道我来了,问我,来干嘛?我说,我不知道,没有方向。现在我想,可能的方向是一起挽救这座城市。这座城市实在是在极度的危机之中。

我想到了圣经中瘟疫的制止,都要靠在上帝面前的悔改,且是合城的首领带领悔改。这在五汗,可以成为一种可能吗?

天灾的背后都是人祸,而人祸的首要问题是人类对上帝的悖逆。我很盼望看到,何时会合城举手祷告呢?

2020年2月1日

[1] 这篇文章是张展发布在国内平台上的。“景查”即“警察”,为避免被审查删帖,故意用别字。
[2] “五汗”即“武汉”。

封城中的武汉大街。图:NPR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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